啊啾

吸溜吸溜

【谢沈】浮春

蟹青色的天空拂下细细密密的雨丝,润湿了深色的石板。

 

谢衣撑着一把竹柄油纸伞,手里提着一些食材,慢慢地走在雨里。有人曾告诉他,将桃花瓣在初春的雨水中浸一夜,第二日用蜜渍过后塞进鱼腹蒸煮,做出来的鱼肉滋味十分鲜美。三月份正是桃花开得烂漫的时节,他记得自己居所附近有几株桃木,打算归家前先去那里看看。

 

虽是早春,细雨中一树桃花却依旧开得极为绚目。等谢衣走近了,才发现树下除了他,还站着一位着深色布衣的老者,没有打伞,在雨中对着一树桃花出神。

 

谢衣走过去,温和地开口询问:“天气湿冷,老丈为何独自一人在此?”

 

老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我家乡那里不曾见过桃花,一不留神便多看了两眼。”

 

流月城里也是没有桃花的。

 

那是个终年苦寒之地,植被稀少,更不必提什么花朵。他们自小生活在那里,对于满目的荒凉早已习惯。

 

谢衣记得,直到自己十二岁那年,华月和大祭司一同去处理公事,刚刚醒过来的小曦找不见自己的哥哥,扁扁嘴在殿里哭得泪珠子不停往下掉。

 

一旁的侍女显然缺少经验,求助般地看向谢衣,眼前这个少年是大祭司的弟子,大祭司哄孩子的本事多少也应该学到一点吧?

 

谢衣也颇为苦恼地面对小曦吧嗒吧嗒不停往下掉的眼泪,一时间有些无措。

 

小曦向来很乖,很少哭闹,即使哭闹也只有华月和师尊哄得来,该怎么办谢衣也没什么主意。他环顾四周,发现一旁放着华月不知从哪弄哄小曦开心来的花草,想起自己曾在流月城的藏书中读过一道下界菜品,唤作桃花鱼包,虽然烈山部人不饮不食,但书中那条鱼却一直鲜活地停留在他的记忆里。只是流月城满目荒芜,着实找不到此菜品所必须的食材桃花瓣若干,当时的他只好作罢。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谢衣看着看华月的那盆花想。

 

他走过去,对正哭得伤心的小曦安慰道:“小曦不哭,谢衣哥哥一会做好吃的给你好不好?”

 

小曦眨巴眨巴眼睛:“吃的?”

 

谢衣点点头。但问题随之出现,他突然想起,这道菜似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食材,鱼。流月城寸草不生,即使有鱼,也多是深水猛禽,绝非可以食用的善类。

 

苦恼了一会,最终决定不管什么鱼,先抓上来再说。

 

他走过去把小曦从床上牵下来:“走,谢衣哥哥先带你去抓鱼。”

 

然而等走到了流月城唯一的一片湖旁边,谢衣一时间还真有点难以下手。湖面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仅有几处较薄的地方,冰下还时不时地有大型生物游曳而过的隐约身影。

 

小曦被吓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紧紧揪着谢衣的衣角:“谢衣哥哥,这里好冷、好可怕……我们回去好不好?”

 

谢衣想了想,师父教的法术平日里没什么用武之地,今天正好用来炸鱼。于是安抚道:“小曦再等一下,谢衣哥哥给你捉两条鱼上来。”

 

“鱼?”小曦歪歪脑袋,“就是那种喜欢待在水里游来游去的东西吗?”

 

谢衣微笑着点点头,凝神把一团火球砸过去,冰面被砸出一个大坑,几条不幸鱼被炸了上来,在一旁的冰面上扑腾。谢衣走过去瞧了瞧,果然是不出所料的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他偷偷地用身体挡住小曦的视线,把鱼装进事先预备好的竹篓里,看着那一口尖牙,又甚为不放心地补了一招,确认它已彻底不能动弹之后领着小曦打道回府。

 

族人无须饮食,殿中自然没有炊具,只是总不能让小曦吃生的,师父教的法术既然能炸鱼,应该也能烤鱼吧。善于把书本知识融会贯通到生活里的谢衣思索了一会,决定先把花瓣塞进鱼肚子里去,随后运气凝神,凭感觉在手上搓出一小团火焰。

 

大约一盏茶过后,谢衣甩甩一并被烧红的手,颇为心虚地把鱼端到小曦面前。

 

大着胆子戳了戳眼前黑糊糊一团的东西,小曦扁扁嘴,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有冒出来的趋势。这是什么?牙齿好尖,好凶的样子……

 

谢衣擦了把汗:“这是谢衣哥哥从书上学来的一道菜,唤作桃花……鱼包。”一不小心样子做得丑了点,不过肚子里还是很有内容的。谢衣颇为乐观地想,拿刀子把鱼腹剖开,边转过头对着小曦,“它肚子里有小花哦,香香甜甜的。”

 

真的吗?小曦眨巴眨巴眼睛,抽噎了一下,有些好奇地凑过去,然而等谢衣把鱼腹剖开后,却看见里面只有一些黑糊糊的像虫子一样的枝条,一直噙着的眼泪终于吧嗒一声掉下来。

 

“呜呜呜谢衣哥哥骗人!谢衣哥哥是大坏蛋,小曦要哥哥呜呜呜……阿嚏!”

 

谢衣手忙脚乱地凑过去擦擦小曦的眼泪,脑子一时短路。奇怪,他塞进去的明明是桃花瓣啊。一旁的侍女闻声赶来,一边心里纳闷: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哄曦小姐的?之前哭得还没那么伤心呢。

 

所幸这时一个侍女赶过来通报了一声,说是大祭司回来了。

 

谢衣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没一会一口气又提起来。他把师尊的宝贝妹妹惹哭了不说,还把人冻出了病,师父回来铁定要生他的气了。

 

过了一会,沈夜进来殿中。小曦看见哥哥立刻就跑过去,沈夜顺势把她抱起来,擦擦脸蛋上的眼泪,问道:“怎么哭了?”

 

小曦抽抽鼻子,“那些鱼好可怕!还有虫子,黑糊糊的……”沈夜询问身边的侍女,得知事情始末后瞥了一眼一直低着头站在一旁的少年,没说什么,挥挥手让侍女都散了,一路哄着小曦抱去卧房了。

 

进房之前回头淡淡道了一句:“谢衣你留下来。”

 

谢衣苦着脸在门外等着。

 

过了一些时间,应是哄着小曦睡下了,沈夜从房里出来,看着十分自觉地跪在地上的谢衣,皱了皱眉:“你跪在地上做什么?”

 

谢衣多年闯祸的经验告诉他,这种情况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认错再说,于是低着头恭谨道:“弟子有错。”

 

“哦?”沈夜似是饶有兴趣,“那你便说说,错在哪里?”

 

“呃,”谢衣一时语塞,绞尽脑汁地组织着语言,“弟子错在……错在……”

 

然后他听见沈夜似乎低不可闻地笑了下,继而道:“起来吧。”说完后转身走向大祭司的寝宫,谢衣糊里糊涂地跟了过去,看着沈夜在里面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站在门外踌躇着要不要进去。

 

沈夜示意他进来,谢衣忐忑不安地走过去,刚走到师父跟前,就被沈夜把自己藏在衣袖里的一只手拉了出来,正是他刚才不小心烧伤的那一只。

 

皱了皱眉,沈夜道:“玩物丧志,术法何时才能精进?”

 

谢衣老老实实地准备挨训,等了一会却没有了下文,抬头看见沈夜从一旁拿出一盒膏药,挖了一点在手上,涂抹在他的伤处。

 

谢衣被他纤长有力的手指摸来摸去,有些心猿意马地想,原来受伤还能有这等好处,不如下次再伤到别处试试。

 

沈夜道:“本座听说,你想给小曦做菜吃?”

 

“呃……”谢衣有点心虚地回过神看了师父一眼,点了点头。

 

沈夜慢条斯理地给他包扎着伤口,闻言笑了笑:“那便讲讲,想做什么?”

 

提起这个谢衣立时来了精神,“是这样的师尊,弟子前些日子在一些书卷上看到一道下界菜的做法,叫桃花鱼包,觉得做出来滋味定是十分鲜美。正巧今日看见华月那里有一盆桃花,索性就想做来哄哄小曦。”说完仍十分不解,那些桃花瓣最后怎么会变成黑糊糊的藤条呢?

 

沈夜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流月城哪里来的桃花,你找到的八成是华月用幻术化来哄小曦开心的。”

 

哦……原来时候这样啊。谢衣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闷声道:“怪不得我做出来的菜黑糊糊的,还把小曦吓哭了。”

 

沈夜把剩下的药膏收好,道:“你只是方法不对。书中说的很清楚,应先将桃花瓣在初春的雨水中浸一夜,第二日用蜜渍过后再塞进鱼腹蒸煮。”

桃花瓣是用藤条变的,鱼也像只妖精,他要能做出来才见鬼。

 

谢衣愣了愣:“师尊也读过这本书吗?”

 

“嗯。”沈夜淡淡地应了一声。他早年所学甚杂,流月城里的书几乎都被他翻遍了,这本书自然也不例外。当年他看到这道菜时应比谢衣还要小几岁,馋虫也都被勾了出来,只是他那时,连用幻术化出的桃花也没有,只能瞧瞧书上的插画解馋。

 

“那以后有机会,师尊教给弟子怎么做吧!”

 

沈夜淡淡地瞥了谢衣手上的伤口一眼,道:“你若有那个时间,不如勤加修炼术法。”语毕将刚才的那管药膏给他,“回去把这个搽在伤口上,下次注意点。”

 

“嗯!”谢衣用力的点点头,偷偷地笑了。

 

师尊虽然总是一副严厉的样子,但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那以后有机会,师尊做给弟子吃吧!”

 

“你——”他看见沈夜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眉宇间的笑意模糊在了岁月中。

 

 

 

谢衣执伞走过去,对老人说道:“淋雨伤身,若不嫌弃,老丈不如到寒舍小坐避雨。”

 

老人抬起头来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方道:“那便叨扰了。”

 

因为当时只打算在此地小住一段时日,所以谢衣便只建了间简单的竹屋,屋子虽小,物品却是一应俱全。

 

谢衣将老人安顿好,从袋子中拿出了自己一早去买好的鲜鱼进了厨房。说来有些惭愧,他偃术一途登峰造极,然而庖厨之道却不甚精通,加之烈山部人无须饮食,所以他虽是一人独居,却也没什么精进的机会。

 

谢衣对着一桌的食材发怔。那人最后也还是没教给他那道菜到底怎么做。

 

身后的老人看他一个人呆愣了许久,便出声询问:“阁下这是想要做饭么?”

 

谢衣回过神来,转身笑道:“心血来潮罢了。少时听过一道叫桃花鱼包的菜品,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突然想做来尝尝,只是在下的厨艺着实不精,让老丈笑话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方道:“这道菜应先将桃花瓣在初春的雨水中浸一夜,第二日用蜜渍过后再塞进鱼腹蒸煮,如此可成。”

 

谢衣怔在原地。

 

老人亦没有再多作言语,两人就无声地在这屋中对站着,偶有房外水渍溅落到地上的滴答声传来。时间,似乎是过去了很久,直到谢衣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从喉间传出:“老丈像是亦知晓此菜?”

 

老人平缓答道:“年少时曾有幸听闻。”

 

漫天的时光兜头而下,一瞬间将他,将他的竹屋,统统埋没在看不见的深处。而那些被岁月冲走的往昔,却在此刻卷土重来。他沉默许久,最后终是道:“那敢问前辈……能做给在下尝尝么?”

 

他听见老人似乎叹了口气。

 

花瓣是谢衣昨夜便渍好的,老人将打理好的鱼腹剖开,将花瓣塞进去,接着便放进锅中蒸煮。

 

鱼熟似乎需要相当一段时间,谢衣和老人到桌边坐着。

 

默然相对,谢衣帮老人倒了一杯竹叶茶,低声道:“老丈冒雨前行,是要到何处?”

 

老人神色仍是淡淡,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答道:“我是去看一位故人。”

 

谢衣垂眸:“那……见到了吗?”

 

老人低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掌心,道:“或许见到了……也或许没有。可能他在多年前便已死去了吧。”

 

谢衣沉默不语,半晌才道:“万望老丈节哀。若那位故人还在世,也定然不希望看到您为他难过。”

 

老人却微不可闻地笑了笑:“你看,人的一生其实很短。”

 

谢衣并未回应。

 

老人抬头看着谢衣:“如此短的一生,能够顺遂自己心意活着的人实在太少。既然已踏上了绝无回头之路,便只望剩下的路能走得没有遗憾。”

 

 屋外的雨一直在下。

 

谢衣静静地听着。


那样一个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恐怕便未有一日能够随心而活,他早已被钉死在了那个位子上,不能挣扎,也放弃了挣扎。然而那样一个人却说,希望自己能活得没有遗憾。他能不悔、不回,却怎能做到连遗憾也没有?

 

然而他终是没有说什么,他想问他,那你此生可有遗憾?但他不敢问,也不必问,他一手造成的答案早已摆在那里。

 

老人从桌前起身,道:“鱼应该好了,我去看看。”

 

瓮澄春水酿春颜,蜜点桃花带露餐。鱼被端了上来,谢衣用筷子夹了一口,却只觉得满嘴苦涩。

 

这菜一点也不好吃,谢衣想。

 

 

那条鱼他们没有吃完,被搁在了桌上,凉得透彻。老人并未继续久留,临行前对谢衣道:“鱼凉了便有腥味,扔掉吧。”

 

告辞后便起身离开了。

 

雨没停,谢衣知道。然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地看着那人在雨中慢慢走远。半生倥偬,深恩尽负,直到此时他才突然发现,那些他曾以为漫无边际的时光,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挥霍一空。

 

 

 

【完】

 

写的时候觉得,可能作为大祭司,甚至作为沈夜,谢偃之于他都是必死无疑的。然而若仅仅作为一个师父,在知道了自己弟子在这个世上留下的最后一点意志也即将在不久后被自己斩杀之后,也说不定会偷偷溜过去看望一下弟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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